2018年6月22日 星期五

自由的彼方:《傾奇者‧前田慶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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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盡情活到當活之日,
死亡不過是退隱而已





作者:隆慶一郎
譯者:李美惠
書名:《傾奇者‧前田慶次郎》(一夢庵風流記)


(一)

久聞《一夢庵風流記》的大名,但直到最近拜讀後才發現日本人自幼身受的文化涵養真是不簡單。作者隆慶一郎不愧是當代膾炙人口的國民作家,其創意當真縱橫無盡、天馬行空。




(二)

        對日本戰國時代有興趣的讀者,提起前田慶次應有:傾奇者、武勇,甚至是文化人的印象,但這印象是如何深化的呢?

        這印象的形成其實是非常晚的,大約在1990年代初期才出現。若更進一步說明,今日大眾文化的理解,其實是受到《一夢庵風流記》的影響,何以見得?

        作者在後記提到:「前田慶次郎這號人物在現代知名度極低。或許是因他在歷史上留下的爪痕不夠深吧。他既非企圖稱霸天下的霸主,也不是憑一支長槍掠取一國之地的武將。」

        這對2000年以降接觸日本戰國史、戰國相關ACG的讀者可能相當意外。因為21世紀後,各類相關遊戲與通俗讀物反覆提及慶次的武勇傳說,KOEI公司的園藝遊戲《戰國無雙》系列作中,更以各種不同角色說出前田慶次乃「戰國最強」。

        但若玩過最早期的KOEI公司相關遊戲,會發現前田慶次能力平平,頂多部分能力到平均左右而已。認真考究其斷點的話,可發現分界時期正好是《一夢庵風流記》這部小說的連載、出版年代。

        的確,在隆慶一郎連載小說之時的1988-89年,慶次的知名度很低沒錯,但由於這部小說與其改編作品造成的轟動,讓流行文化界以「傾奇者」的角度認識前田慶次。

但有趣的是,儘管《一夢庵風流記》非常暢銷,但讓前田慶次成為二次創作中家喻戶曉人物的功臣,卻是《一夢庵風流記》的漫畫版──《花の慶次 -雲のかなたに-》(本地譯為《花之慶次 北斗遊俠》)。

        《花の慶次 -雲のかなたに-》若直譯的話是「花之慶次 雲的彼端」,然而「北斗遊俠」這神秘的名字從何而來?直接漫畫作者原哲夫的網頁吧:這是《花之慶次》,這是《北斗神拳》(北斗の拳),從主角的臉來看,可以想見沾光之故。

        除開夫子自道外,另一個旁證是:前田慶次的時代還沒有「傾奇者」(かぶきもの)這種稱呼(是江戶時代才出現的),若真要說的話當時有個近似詞是「ばさら」,用漢字表記的話是「伐折羅」,後又被傳寫成「婆娑羅」。然而本作品將前田慶次視為「傾奇者」,主導了日後絕大多數的創作方向。




(三)

        我想談一點題外話。

        ACGAnimation, Comics, Games)對流行文化的影響也許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大。舉例來說,現在提到孫悟空,也許一般人想到的是會發射龜派氣功的賽亞人,而非七十二變的美猴王。

        觀察趙雲的形象變化也很有趣,從時代來看,本宮博(筆名:本宮ひろ志)《吞食天地》(天地を喰らう)的改編電玩,塑造了其後日本ACG界對趙雲的基本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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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AOM動作遊戲《天地を喰らうII 赤壁の戦い》的標題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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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AOM動作遊戲《天地を喰らうII 赤壁の戦い》的選人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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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有不少人因為遊戲而認為魏延是五虎將之一。



        不管從知識社會學或從概念傳播的角度來說,我對《吞食天地》之於趙雲;《傾奇者‧前田慶次郎》、《花之慶次》之於前田慶次的關係很有興趣,但礙於篇幅,請把焦點放回書中。




(四)

        接著簡介書中的劇情。

慶次原本該繼承家業,成為前田一族的家督,然在織田信長從中作梗之下,家督之位被讓給前田利家,從此讓利家對慶次懷恨在心(沒寫錯,就是利家對慶次懷恨在心)。

        因此,前田利家百般想把慶次攆出家門,不斷升級手段的結果,讓慶次以「冬冷泉」(冬天騙主君洗冷水澡)回報。幹了此等大事,當然無法繼續留在前田家,於是便開始流浪各國之旅。

        接著在京都過著一邊結交好友一邊惹禍上身的生活。但其中最超展開的劇情是,慶次與阿松(前田利家的正室)行夫妻之實,且毫不避諱在京都街上出遊。(正史中前田利家與阿松感情堪稱典範,且利家名義上是前田慶次的叔父

        後來因同情千利休受刑,故得罪石田三成,於是被「請」去朝鮮觀察刺探情報。但在韓國旅途上,慶次憑藉著男人的熱血﹑在語言不通下,遇見了許多寫作強敵讀作好友的人們,並遇上了已亡國的伽倻公主。

        與伽倻姬攜手歸國後,接著是與臨終利家的和解,最後是參與史書上堪稱唯一確實記載慶次戰功的長谷堂之戰,最後與伽倻姬終老米澤。附帶一提,慶次的原配大概在1/5左右的進度就蒸發了。



(五)

        接著來談漫畫版。

        若問我原哲夫的生涯代表作,我會選《花之慶次》而非《北斗神拳》,這是一代熱血少年漫畫的典範,推薦有興趣的讀者閱讀。

漫畫版一開始還照原作走,但到了征韓這個大關口緊急白海豚,這當然是「征韓」在近代日本是一個不可碰觸的禁忌問題。

        戰後的日本歷史教科書對此是輕輕帶過,雖然以成人為目標讀者的小說大可放膽去寫,但以青少年為市場的漫畫若公開描寫,自當受極壓力。所以編輯部決定一樣將慶次外放,但去的地點是今日的沖繩。

        這決定其實很有趣,因為對戰國時代的日本來說:無論是韓國或沖繩都是異國,只是之後沖繩被日本併吞,但韓國則否。於是1990年代的日本少年JUMP編輯部便將慶次的目標航向沖繩。(擺脫原作的約束後,沖繩篇完全就是北斗神拳的戰國版,您看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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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畫的最後也引用了前田慶次的《無苦庵記》中的名篇。特別要說的是譯者林上園的版本氣勢十足。

        這短文在原作中也置於篇末,全段如後:

そもそもこの無苦庵は孝を勤むべき親もなければ憐むべき子も無し。
說來我無苦庵既無可孝之親亦無可憐之子

こころは墨に染ねども、髪結がむづかしさに、つむりを剃り、手のつかひ不奉公もせず、足の駕籠かき小揚やとはず。
雖心染墨色(僧衣),但因結髮難剃。
雙手靈巧無須奴僕,
雙腿強健無須坐轎

七年の病なければ三年の蓬も用いず。
雲無心にして岫を出るもまたをかし。

詩歌に心なければ月花も苦にならず。
寝たき時は昼も寝、起きたき時は夜も起る。

九品蓮台に至らんと思う欲心なければ、八萬地獄に落つべき罪もなし。
生きるだけ生きたらば、死ぬるでもあらうかとおもふ

(以下引自林上園譯本)
沒有七年之病,
不用三年之艾。
雲無心以出岫亦為詩,
詩若無心花月亦不苦。
睏欲眠時晝亦眠,
醒欲起時夜亦起。
若無登九品蓮臺之慾,
亦無墮八萬地獄之罪。
若盡情活到當活之日,
死亡不過是退隱而已

        從慶次的作品亦可知其漢學素養亦非等閒,「七年の病なければ三年の蓬も用いず」典出《孟子‧離婁上》:「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雲無心にして岫を出るもまたをかし。」典出陶潛〈歸去來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六)

        最後,我想談一下原作者隆慶一郎的寫作核心。

        從本書與《影舞者德川家康》中都能看出他傾慕的對象是超脫社會連結的自由人。

在《傾奇者‧前田慶次郎》p40提到慶次的「無緣之身」:

無緣即自由之意,卻與「飢餓的自由」及「曝屍荒野的自由」互為表裡。要享受無緣的生活,得靠自己的專門技術過活,若無專門技術就死定了

        這段話讓我想到藤原新也的《東京漂流》,當年初版的文案就是:「人就像被狗吃掉一樣自由。」

        其實本書所描繪的背景與細節,可看出來自史學家網野善彦的《無緣‧公界‧樂──日本中世的自由與和平》(無縁・公界・楽――日本中世の自由と平和)的啟發。

        雖然是日本人把freedom翻成「自由」,但可惜的是以他們的文化卻很難理解何謂自由。不過也或因如此,才有眾多文人期望在自己的作品中尋求自由。

只是,自由是很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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