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1日 星期三

HCB(八):決定性的瞬間˙後──布列松


大蕭條的遺跡

當我右眼向外望時,左眼便向心中看。




八、決定性的瞬間˙後──布列松


布列松為人相當低調,他是攝影家,卻不喜歡入鏡,他說:「如果被拍,那就會引人注目,引人注目,就不能讓我隨心所欲地在街上拍照了。」他不但不喜入鏡,連自己的作品也極少談論,坊間由布列松所出版的書,多是攝影集,配上一些極短的序文,就此而已。他說:「自己的作品不應談太多,否則就變成藝評家了。


他不但不喜歡被拍照,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作品,連接受訪問也不願意,他就是一位這麼低調的人。《時代週刊》的記者戴維斯(Douglas Davis)說:「儘管布列松拒絕一切訪問,但他仍舊答應與我一『談』,但不准直接引用對話。」這種低調的沈著,即是老派藝術家的典範,但也正因如此,作者自己不評析自己的作品,就有被後人誤解的危險,其中最多對於「決定性的瞬間」一詞的誤解,就是將此概念僅做技術面的瞭解,忽略了布列松本人是相當反對賣弄技巧的。


又,當Shella[1]無法由布列松口中得知何謂「決定性的瞬間」時,繼續問他有沒有為自己確定過「按快門那一瞬間」的定義?布列松回答道:


噢,有啊。那是全神貫注的問題。全神貫注思考觀察注視,然後,啊,就這樣,便準備好了,但是事情的終極頂點你絕不會知道,你便這樣拍了。你說:「對了、對了,也許,對了。」可是也不應該拍得太多[2],就像飲食過量一樣,你當然得吃得喝,不過超量便是過份。因為你多按一次快門,很可能拍出來的便是泛泛之作


一張好照片和泛泛之作的差異只在幾微之點,那是很小很小的差別可是卻很重要,我不認為攝影家之間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可是,要緊的也許就是這些小差異。


可是我就看就有人用馬達像這樣啪啪啪的拍個不停。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老在錯誤的時機才拍攝


你得想辦法將相機安置在和對象若即若離的適當位置,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你必須忘掉你自己,你必須是你自己,然後再忘掉自己,那個畫面,你想要的和你看見的,才會更強而有力地顯現出來,只要你完全地融入你的工作裡面。


平時你必須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拍照的時候,你卻不必強銷你的觀點或證明什麼。你什麼都不證明,他自然而然地就會來的。


詩意是一切事物的精華,我常看見攝影家刻意去經營某些怪異樸拙的場面,認為這就是詩意,錯啦!


(詩意)就好像追尋靈感一樣,這東西唯有和現實密切接觸,不斷充實自己,並且日子過得飽滿才會得到。


一旦我到了一個地方,我總是希望拍到當地的一張照片,而那張照片人人看了都會說:「完全真實,你感覺得很對。」


    我認為拍照是一種享受,實實在在。它就是說:「對!對!對!」的一種方式。就好像喬哀思(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3]的最後三字一樣,那就是『對,對,對。』沒有什麼大概、也許。所有大概也許,都該被丟入垃圾堆中。因為它是一瞬間,是一剎那,是一種存在,它就在「那兒」。說:「對!」是無比的享受;即使它是你所痛恨的事物。「對!」就是一項肯定。


布列松討厭將「決定性瞬間解釋為一種技巧,他說,這不是一招把戲,也不是一項工具,它是一種「觀世之道」(A way of Seeing)。他認為,這個世界永遠都有決定性的瞬間產生,也永遠都以奇異且美麗的方式把各式的形狀拼湊在一起,但是,若不去注意,就會忽略這些瞬間的細節,布列松所做的,就觀察這些易被人忽略的地方,才能捕捉住無數動人的景象。


前面提到,布列松不但習畫,更喜歡文學與哲學,以布列松喜愛的書《射藝之禪》為例,作者鈴木大拙在該書的序言提到:「就拿射箭來講好了,射手與射箭並非對立的兩件事,而是同一個現實」布列松完全同意這種看法,並加以延伸,他表示:「在我拍照時,相機世界——我的題材,三者同為一體。這時刻,不是我『拍攝』相片,而是相片『拍攝』我


布列松的技巧雖然超凡,但他絕非以技術勝,而是以思想勝。他雖然崇尚小型照相機高速底片科技潛力,卻能洗脫機械給他的枷鎖。事實上,以攝影的哲學性思維來說,攝影哲學正是探討探討人與相機之間的自由關係,縱然布列松本人並沒有留有討論攝影哲學層次的文字,但他的作品與訪談錄,足夠讓攝影界的後進者思索這個問題。


    那麼,他是如何以頭腦,和成千上萬同時代的攝影師做出區隔呢?他說:「當我右眼向外望時,左眼便向心中看。」所以他拍出來的影像,是內外兩個世界的統合。在相片中,便有他對於事件脈絡的思考與抉擇。


    人存在的表情形貌,只有可能在剎那間為人捕捉,否則就此消失。捕捉那一剎那,我相信,就是攝影最具意義的功能。


    在我選擇的行業裡,有兩個主要的創造領域,一個是「發明」,一個是「發現」。在攝影方面,我選擇並堅持「發現」,我對發明不感興趣。


事實不見得有趣,觀看事實的觀點才重要。有些照片就像契可夫的短篇故事或莫泊桑的小說,是很靈動的東西,而且整個世界都包含在其中。


    攝影,照我的想法,就是繪畫。是即席素寫,憑直覺完成,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只有等下一張再改了。可是生命是變動不居的;有時一張景象消失,你便無能為力了。你不能跟人說:「噢,拜託再笑一次。把那姿態再擺一次。」生命,只有一次,是永遠,而且不斷在翻新。


    (技術的)教與學根本沒有意義關鍵在生活與觀察所有的攝影學校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他們教了什麼?你能教我怎麼走路嗎?真是虛假的世界,這些學校,他還影響你工作的方式呢。我看見小孩子畫得很美,可是到了青春期,往往一道幕就落了下來,然後,要回去就需要花一輩子功夫了。不過也不是回復童稚的清純,你有了知識便不可能再清純,而是恢復童稚的特質。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整個世界仍被戰爭弄得四分五裂,我和卡帕、西摩都有同感,覺得去殖民地國家很重要,那些地方就要有什麼變故要發生了吧?我因此在遠東待了三年。情況一旦醞釀成熟,緊張又達到頂點,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


    他的反技術方法,可以由以下這個例子看出。當他的那本《偷偷摸摸的影像》即將要以《決定性的瞬間》在美國上市時,書商曾經向他建議,可以加上一篇〈實技入門〉之類的文章。聽到這番話,布列松沒有當場發火,但他的一席話讓全場都很難堪,他說:「所謂的實技入門都是廢話!」他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提到:「我脾氣開始火爆起來,準備讓整個計畫泡湯。」但書商不可能讓這個搖錢樹跑掉,因此書商只好連連道歉,因此才沒讓這本書真的泡湯。


    經過加工或是導演的攝影我沒有興趣,如果我曾下過判斷,那也是在心理學或社會學的層次,有些人拍的照片是事先安排好的,也有人出門發現影像,捕捉照片。對我而言,相機是素描簿,是直覺與自發性反應的工具,是我對疑問與決定,這同時發生的瞬間,一個駕馭的過程。為了賦予世界意義,每個攝影者必須感覺到涉入觀景窗中框取的事物。這種態度需要專心一致,心智的紀律,敏感度,與一種幾何學的概念。攝影者必須憑藉極為精簡的方法才能達到表現上的單純。攝影者在拍照時必須永遠秉持對被攝者與對自己最大的尊重。




大蕭條的遺跡
1947Henri Cartier-Bresson,亞利桑納。



許多自稱是HCB弟子的相機使用者,將布列松風格錯誤地解讀為單純的影像遊戲,擅自想像了特定規則安插在圖片上,但綜觀布列松生平的作品,可以發現相片中的「內容」是一以貫之的。


但是那樣的「內容」,有時卻像是給讀者的挑戰,因為過於豐富的意義,反倒讓沒有先備知識的讀者無法「協作」意義。


正如系列文所選擇的相片,如果沒有對時代背景的瞭解,那就只是光影與幾何的組成罷了。


透過本文所選之相片,期望能讓讀者更瞭解「內容」與「協作」的含意。


一張風景相片,通常可分為前景中景遠景,在這意義重大的照片中[4],這三景都包含了不同的隱喻。


前景的廢車,是20世紀前期所生產的車種,但在金融危機中,由於無法付出油錢與稅金而被棄置,那是經濟大蕭條的證據。


中景的火車,其實充滿文化意象,那是美國「西部」的象徵[5]。但那樣「Go West!」「大西部文化」的美國,在布列松眼裡卻是充滿黑煙的。


最後是遠景,也許有些不瞭解攝影的讀者會提問:「山脈就在那裡,為何遠景的山也是意象的一環?不就往那邊拍一定會拍到的東西嗎?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以攝影學實務來說,透過取景、構圖、角度、方向、光圈與焦點的控制,可以選擇讓景物出現與否,這是一般攝影人在拍照前都會做的構圖思考,何況是布列松?


遠景的山訴說的是「美國」之前的「美洲」,是在人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就存在的世界。


透過前、中、遠景的對比,我們可以發現這正是歷史性的現代、古典與素樸。這可以說是時間的連續,但也可以說是世界的困惑


1947年,冷戰剛拉開序幕,從一片廢墟的法國來到新天地美國的布列松,不依循前輩記者的老路,以一名左傾知識份子的視角,獨自觀察這個資本主義的大國。對於這個國家公民對「國家」象徵的熱愛,他深感訝異[6],但也對資本主義生活的奢華與傲慢感到困惑。


當他把這個國家的激情與矛盾收斂過後,出版了關於美國的攝影集,但在這個瞬間他觀察到鏡頭射線上的歷史意涵,以廢棄的車架為前景、蹲下,留下這張作品。





延伸閱讀:
HCB(七):決定性的瞬間˙前──本質

HCB(九):觀世之道

HCB粉絲團











[1] 請見第二回。
[2] 例見68學運。
[3] 寫一個廣告員和他妻子一天的生活行蹤,揭示他們內心每個時刻的感覺,精湛的富於詩意和機智的語言,把人性內心隱秘表現出來,形成小說意識流的結構技巧,我們若以結構技法來看,他以細膩的意識描述來暗指另一世界的存在。在細膩的日常生活之意識流描寫中,不經意的流洩出神祕世界存在的訊息。因為在他的小說中,音樂與文學都是象徵,指著另一個世界,加上意識流的結構,因此本書以難讀難懂出名。但無損其成爲西方最有影響力的當代作家。1998年,美國藍燈書屋的《當代文庫》編輯小組於7月間選出了本世紀一百大英文小說。便將本書評為百大書籍的榜首。可見大師不只是拍照,對文學是相當熟稔的。

[4] 布列松生前最後一本選集<De qui s'agit-il ? : Henri Cartier-Bresson>收錄六百餘張作品,僅有四張全跨頁作品,此為其一。

[5] 但對於非當地文化的台灣人來說,這是無法一眼查知的訊息。
[6] 比對二戰中布列松祖國的表現便可理解。

6 則留言:

  1. 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慢慢閱讀這篇文章,先前也曾在一些網路論壇上看到布列松的相關討論,果如本文所說多有誤解,而這一系列文章如此精準地把資料整理出來詳盡介紹分析,對於瞭解這位大師的本來面貌確實很有幫助。

    回覆刪除
  2. 本系列結束了嗎?意猶未盡啊!

    回覆刪除
  3. 舊金山妖精先生當了兩週匿名今次總算回來了~~
    一早就有冰咖啡真好,自沖的更好~~


    就我目前網路搜索的結果,本系列是中文世界裡最完整的介紹,只是這樣重要的攝影家,直到現在才有像樣的文章介紹而不是臆測,實在是太晚了點。

    希望這是開始。

    回覆刪除
  4. 還有兩回,不過本回是系列最長篇。


    第九回是引向結論的推導,完結篇正如論文結論般非常短。

    就和環島一樣,過了中途後,覺得很快就結束了。

    回覆刪除
  5. 沒有戰爭不等於和平,沒有生病也不代表健康。

    回覆刪除
  6. 實在太棒了,一進這網站就踏不出去了
    感謝好文!!

    回覆刪除

歡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