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專業」,並非自然形成,而是透過權力與經濟進行生產與再生產。
Robert Hariman的《語藝研究與專家學者》。文中大略探討了知識與權力、大學文化,與專業主義。是篇有趣的文章,足見邊緣學科的焦慮是舉世皆然。
作者認為,許多身處邊緣的學科,對主流學科提出專業獨裁上的質疑。例如語藝批評者認為毋須固守學術著述的習慣,不妨效法社論或散文等更面向公眾的寫作形式。事實上,美國許多著名的公眾知識份子,如杭士基、蘇珊‧桑塔格等人便致力於將知識推出學院高牆,採取流暢的散文形式,於報刊發表文章,與民眾溝通。
關於大學文化,哈里曼認為,19世紀的舊式殖民地大學,課程靠背誦,教師若是新來的便橫遭剝削,因此成為改革的對象。
改革的關鍵,作者認為在重新定義美國文化,重點在發明「專業」的概念。從運動體操、家居建築到宗教崇拜,每一學科都成了「自然科學」。美國著名的新聞史學者莫特教授描述19世紀時,曾表示,當時的專業、自然科學思潮像一個漩渦,把所有美國的行業都捲了進去,而新聞業,也在此時才成為一種「專業」。
近代大學文化是在19世紀下旬形成,而19世紀又是一個「專業」至上的年代。但這個「專業」,在運行已久後,造成非常多弊端,這也是作者相當不滿之處。
道術為天下裂
作者引Parsons的說法,認為美國的學科制是隨著近代大學的產生而產生的。當然,依哈里曼的觀點而言,這個學科制,應該視作是「規訓制度」。
因為學科隨著大學的建制而分化後,學科的規範、建制模式便成了大學的核心課程。而這種專門劃分的領域,便隨著知識的產生,同時也對自我存在的穩定性進行再生產。
知識、權力是相互增生的。瞭解這點,我們再來進行對「大學」的關照。當大學成為中產階級主宰、管理社會的機制時,「學科」的界線就很重要。因為管理首重「安穩」,任何無法被納入學門規範的知識,就不被當成是「知識」,更精確地說,是在「資產階級的大學體制下」,不被認可是知識。
這時要不就將無法被納入的知識動手術,加以削足適履地納入學門建制,或是根本忽視這玩意的存在。舉例來說,像橫跨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等各項學門的批判學派,就無法在資本主義大學體制下,成立一間學院,甚至連系所也不可得。
其實,要建立一門學科,必須先將界線與圍籬闢出,再來才是考慮要放入何種知識。[2]也就是說,要建立一門學院學科,必須要有一個確切的「研究空間」。這個空間可以是實體的,以國立政治大學為例,文學院一棟,旁邊是外語學院和傳播學院,這三棟建築物都被流放在山上,並非學校的核心地帶,要到該處,必須經過跋山涉水,或是搭乘校內公車。
但社會科學、法學等系所,便座落於河邊的16億大樓中。若商學院,那更不得了,就在學校的正中心,蓋了一棟20億金碧輝煌的大樓。因為我們熟悉這種建制方式,所以不會覺得奇怪。但若我們以火星記者法[3]來關照此一普遍存在的事實,便要問:問什麼中文系不跟金融系放在一起?為什麼教育系不跟風管系放在一起?為什麼法律系不跟阿語系放在一起?
在實體空間裡,放/不放在一起,用地理學家Massey的概念來說,就是權力幾何學的問題。簡單講,就是學院大樓被安置的位置,是在邊陲還是中心呢?什麼學院跟什麼學院會被放在同一棟大樓呢?這些都是有跡可尋的。
但除了實體空間外,更重要的是科系內所傳遞的知識。我們知道,近代大學的科系建制,是美國19世紀的傳統造成。在此流風所及,臺灣得高等教育也隨之劃分,但這就造成了分家的謬誤。
和「小學」相對的,則是「大學」。《大學》一書中開宗明義便指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所以我們可以瞭解,傳統文化裡的「大學」是指對思想、哲學進行探索。
又,以《史記》來說,是中國第一本紀傳體史書,是其後二十五史之濫觴。但該書價值何止在史學層次?其中的文學筆法,一字春秋,中文系師生豈可不讀?
但依現行學院體制,導致《史記》是歷史系研究,經學、思想史等是哲學系的中國哲學領域,只有古代文人最看輕的的修辭、小學,讓中文系來教。這種分類方式,讓學生無法一窺全豹,文學院各系學生,只能由一己領域之窗口,去窺視無窮的道術。
其終末,正是汝所見之況。
再者,就社會科學來說,西方的社會科學,是對社會千變萬化的現象,依自己所處的學門,對社會現象進行抽象分析的學問。例如經濟系關心的是,資源有限,欲望無窮,要如何在有限資源內分配,以達成社會之共善?而政治系則關切社會上的政治制度,基本上政治系認為人性本惡,需要用完善的規則來杜絕弊端,所以才有分權制衡的概念。社會系則認為社會內的互動,是人與人,團體與團體之間的交往,那麼在互動的過程中,人與人,團體與團體之間會有什麼摩擦?要如何加以解決?這些則是社會系所關心的。
但是這也產生了弊端,如哈里曼提到,這些位於窗口所看出的現象,都是局部,而缺乏解釋力的。政治學者單只就政治學提出建議,社會學家則提出社會學的建議,經濟學人則提出純經濟的解釋。一旦超出這個界線,則不被人視為有影響力。[5]
目前台灣的學術環境,知識生產正處於一個自上而下的「知識規劃」時代。在這個時代裡,知識生產並不是自主性知識活動的結果,而是或根據某種特定的知識規劃[6],或以國家發展的邏輯為原則[7],而由某種特定的知識生產機器加以生產與再生產。
所以,我們所面臨的問題,較諸西方更為複雜。我們所要改革的問題,也較西方更多,因之我們不能不加批判便全盤接受西方的藥單,若此,恐怕藥到不是病除,而是命除。
海圖上不存在的星星
專業主義的另一個弊病,就是研究的靜態化。承接以上的空間化探討,我們可以繼續發現,所學教材的問題。
如果原來是口述的,那麼就必須加以書寫,如果已經是書寫稿,就得小心加以檢驗,使其成為不會變動的文本,年代、版次、刷次、頁碼等一應俱全,如此,才能方便論文互相引用。這目的就是讓文章能被索引,能被評論,一旦如此,才能保持學院知識的再生產。
哈里曼認為,當界線嚴苛的專業社群形成,自我定義何謂專業,而「公眾演說」這類無法被安穩放置在近代大學科系的知識,就不被認可為一門「專業」,但那不是這種活動消失,而是演說這種思辯活動,在專業分化的海圖裡,是一顆閃亮的不可見之星。
他認為這種壓迫性、制約的研究傳統,是一種方法論上的獨裁,使知識只能是某個特定主體,透過特定方法後所產生的特定結果。因此作者認為,將語藝學發展為對知識虛偽、矯情、限制,與斷裂進行研究的學問,為一可行之道。
事實上,作者本文是以語藝學者為探索的子午線,進行對知識與,與生產知識的機構批判、再思。哈里曼採取了知識社會學與歷史社會學雙重進路,探討近代大學,與專業的形成。並糾舉出所謂的「專業」,並非自然形成,而是透過權力與經濟進行生產與再生產。
這種金錢與權力所交織的權力/知識網絡,知識晚進者不可不加思索地全盤接受,因為建制化學院所傳授給你的,是已被「規劃」好的海圖,只要你手握這張海圖,拿著教師為你打造的六分儀,基本上可以走一條不遇上力敗雅喪(Leviathan)的航線。
但是,現實與海圖,絕對不是如實證論者所稱,全然對應的存在。有許多是現實中存在已久,但海圖上不存在的事物。前段已揭示,語藝學與批判學,是與資本主義建制學院無法相容的存在,但例證並不僅止於此,以新聞學來說,當今被奉為國王的聖經之教條——「中立、客觀」,其實都只是資本主義漩渦下的產物,在報紙草創的年代,根本就不來這套的。
乍看之下合理,但其實大有問題的「表象」,在此指學界。簡單來說,對理所當然去不以為然,對表象追問,這就是新聞學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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