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初次看到「妾」這個字,是小學三年級,找〈長恨歌〉時看到〈長干行〉時看到的: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那是在沒經過「小老婆」這種用詞滲透前的意識,因此對於這個字的認識,是在兩小無猜的年紀,也是兩小無猜的想像。
當時根本不知道現代社會中「妾」的用法,只覺得這種自稱比一成不變的「我」來的有趣。
此外,「妾」這個音,古音為「七接切」,這是很溫柔的讀音;和「霸」、「鳳」、「恨」這類吐氣的開口音截然不同。這個字在讀音上也可連結到「親切」與「佳夜」,這種暖軟的讀音,讓人沈醉其中。
在詩中,有「妾」這個字出現的,幾乎都是溫暖的情詩,除了上述的〈長干行〉,另外要介紹一首罕見的〈寄夫〉:
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這是在府兵制底下才有的問題,關於府兵制對於唐代所造成的問題在〈一夜征人盡望鄉〉中有充分的敘述。
這首詩雖然短,不過認真講起來有有許多可談,但本文僅專注在「妾」字。外語學者知道有些語言的名詞分為陰陽兩類,而中文沒有。
然而中文的名詞存有不同於陰性、陽性名詞的「表裡關係」。
例如詩中提到的妾,與其後的夫成表裡關係,也就是說,只有「妾」這個字是不成意的,「妾」這個字是要與「夫」去相互理解的。
這首詩大意是說:
秋天來了,在南方的我就就覺得朝夕微涼,在國境之北的你,現在一定更冷吧?提筆寫信給你,卻總是讓淚滴入墨中與紙上,我縫製了冬衣與信一起寄出,希望能在冬天來臨時隨著我的心意到你身邊。
這真是溫暖的感覺。男人當兵時不但要擔心被兵變,放假時還要替遠方的女友做牛做馬,今昔相較,當真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更不同的是這個字的用法。
若「公主」一字的是封建時代領主女兒的話,那麼「妾」在中國古封建時期──春秋的確指「公主」之意,但在戰國時期,這種說法就沒那麼分明,特別是是孟子著名的「良人」篇(齊人有一妻一妾),讓人有「戰國時期『妾』就是小老婆」的想法,但並非如此,但要講下去將引入訓詁,所以在此先打住。
等到嬴老闆滅六國後,在語言上進行非常大的改動,例如之前「朕」是男子的自稱,但嬴老闆卻將此用為自稱;同樣,「妾」那種諸侯國公主的自稱也必須廢掉,因為統一天下後,就不需要有其他封建國的公主了。
三國時代,現存最早的七言詩〈燕歌行〉也有:「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但要注意,所謂「賤妾」是男性詩人以女性口吻說的代稱詞,女詩人自身是不這樣寫的(除非婊人),而「賤妾」這種說法,的確是封建時代男性自我滿足的假稱詞,再說,加上「賤」這種短促的入聲字,完全破壞掉「妾」的音感。
男性詩人的「賤妾」不只在〈燕歌行〉出現,還有〈七哀詩〉、〈怨詩行〉(光聽名字就知道)以及中國現存最長敘事詩──〈孔雀東南飛〉。而剛剛所說的婊人呢,可見〈冉冉孤生竹〉:「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你爽你的的當你大官,有沒把老娘放在眼裡啊!
乍看之下會覺得這樣的翻譯好像不合理,但樂府(漢代)的女性是很強悍的,在〈有所思〉裡還有一名女子因老公偷女人,憤而把定情物搗毀、再放把火燒掉的驚人紀錄。(有沒有連房子一起燒就不知道了)
所以,「妾」這種女性自稱在古代是多樣且分歧的,不是如一般認為的小老婆那麼簡單。
唐代是詩人的時代,其中我最喜歡李白。〈長干行〉是他以女子口吻書寫對男性思念,這種細膩度,就算是天才詩人輩出的年代,也無出其右者。縱使對李白或其詩不瞭解,光憑「妾」與「賤妾」的用法就知道他對女性的態度是欣賞而非褻玩。〈長干行〉裡女主角的細膩與真情,讓人懷疑是否詩中的男主角就是李白本人?但無論是否,可以看出李白對女性瞭解的程度。
「金屋藏嬌」的故事聽過嗎?李白也寫過一首〈妾薄命〉。
漢帝寵阿嬌、貯之黃金屋。
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
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
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
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關於這故事,可見〈佳人難再得〉。
網路上某些文學討論區可以看到女性以「奴家」、「哀家」自稱,但卻從未看過以「妾」自稱,若連這些人都不以此自稱,那麼當代中文世界該是不會有女性以這種名詞自稱了。
關於這個稱呼,還有一些小故事,但那不是非說不可的情節,只是正如在有汽車的年代以單車環島一般,走在時代的逆風中,這就是浪漫。
儘管這個字在21世紀的今日,已如中世紀的「魔女」一般被添加了過多的負面意味,但我仍舊喜歡那種讀起來輕輕、暖暖的語感,還有李白寫作時與女性的關係。
「妾髮、初覆額」
緩緩地唸,慢慢地想像,這就是詩的起點,也是故事的開始。
延伸閱讀:
結髮,為夫妻
銅雀春深鎖二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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