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溪水出前村
六、萬山不許一溪奔
前文已提及,1958年秘密通過的出版法修正案,造成臺灣輿論震盪。這不但是違法、違憲的條文,其嚴,更勝文字獄。但國民黨當局為何敢不怕所謂「國際友人」、「民主同盟」等「友好國家」、「兄弟之邦」恥笑,大幅度地限縮島內自由?
故事,要從《自由中國》創刊前開始說起。
自由中國
1949年,中國國民黨在中國節節敗退,年中開始大逃亡,從首都敗亡到沿海地區。當時親國民黨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認為,不改革、不民主是難以對抗共產主義的。而在國民黨敗逃的過程中,老大哥認為國民黨政權沒用了,遂發表「對華白皮書」,準備放棄國民黨政權。
在這內外交迫的情況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認為,政府應當建立國際形象,特別是要拉攏在海外的知識份子[1],透過他們以建立國際關係。此外,胡適等人認為,儘管共匪已經席捲了長江以北的半壁江山,但隔著長江天險,國民黨政府仍有可為,畢竟中國歷史上就有幾次這種偏安江南的情況。
所以,這批知識份子的看法是,只要中共不渡江南下,國民黨政府能夠在江南維持一個局面,在政治上加以改革,實行真正的民主政治,仍有逆轉的契機。
於是,胡適、雷震、王世杰、杭立武……等人,原本打算在上海或南京創辦一份刊物。未料[3],守住江陰要塞的國民黨將領竟然被共匪的金條買通[4],當共匪渡江時,國民黨將領下令砲口反轉,不再抵抗,於是共匪便如王濬樓船,輕舟橫渡萬重山。
此後,中國國民黨軍倒戈的倒戈,叛逃的叛逃。1949年年底, 總裁挾著金條與國寶,倉皇由孫立人部隊護衛,自打狗登陸。因此,本來打算在上海創刊的《自由中國》,最後在台北創刊。
《自由中國》剛創刊時,是國民黨政權的民主櫥窗,也獲得頗多支持。但國民黨敗退後第二年(1950年),韓戰爆發。
前文提及,1950的韓戰對臺灣意義重大,此戰使老大哥重新審視臺灣的戰略地位,不但當時派第七艦隊協防臺灣,更在1954年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使臺灣納入全球冷戰體系,使臺灣重獲老大哥關愛的眼神,並將臺灣納入全球冷戰體系。
既然 蔣公得到老大哥的回頭支持,自然就不需要民主櫥窗,自然,對這本雜誌的支持就大不如前。
然而,胡適、雷震這批知識份子認為,既然有必要宣傳民主憲政,雜誌就必須繼續辦下去。當時R. O. C已納入全球冷戰體系,國際關係暫時無虞,因此他們便轉而檢討台灣的內政。
這當然是蔣介石的大忌。
1955年1月,十二卷第一期的《自由中國》,刊出讀者投書<搶救教育危機>,指責救國團的體制是非法的,進而檢討國民黨的黨紀。此文一出,雷震和國民黨的關係加惡化。最後,國民黨以不守黨紀、影響國民黨名譽為由,將雷震開除黨籍。
1956年,先總統 蔣公七十大壽,他表示要察納雅言,希望各界以進言代替祝壽。[5]於是這群天真知識份子,如胡適、徐復觀、毛子水、夏道平、陳啟天、陶百川、蔣云田、徐道鄰、王世杰和雷震等人都發表文章,出了期「祝壽專號」,社論標題是<壽總統蔣公>。
該社論建議要選拔繼任人才,確立內閣制,並要求實施軍隊國家化。胡適寫了一篇<講艾森豪總統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祝壽>,希望蔣介石要做到無能、無治、無為,不要個人獨裁。徐復觀<我所瞭解的蔣總統的一面>以心理學的觀點來分析蔣介石的性格。
本期因內容直指政治問題所在,因此大為暢銷。當然,執政當局無法容忍此一挑釁行為。此後《自由中國》便遭到《青年日報》、《中央日報》、《中華日報》、國防部總政戰部等各單位一起圍剿,軍方刊物以「思想走私,為共匪統戰鋪路」攻擊《自由中國》。《中華日報》當時的社長曹聖芬甚至為文表示像《自由中國》這樣的雜誌社應該加以搗毀,總政戰部也出了一本《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小冊。何謂「思想毒素」?主張言論自由、軍隊國家化,建立自由教育,對總統的批判等,通通都是「思想毒素」。今日視為理所當然的作法,在當時黨衛隊的想法卻是「思想毒素」。
1960年,蔣介石第二任總統期滿,《自由中國》便指出不可任意修憲,總統也不可違憲連任。從一開始的國民黨員雷震,到此時的知識份子雷震,可說已和蔣介石完全決裂,獨裁者的手,即將伸向新聞界。
民主菁英的合流
提到總統選舉,先讓我們從違法違憲的中央選舉跳開,來觀察一下1949年後的地方選舉。
1949年,中國國民黨政府敗逃台灣之後就實施全島戒嚴,憲法所保障的所有自由,形同具文。自然,民主幼苗無從發展。
在這鬱悶的年代裡,只有選舉,是草根民主的展演、試驗場。
日據時期,台灣就有地方選舉,現有資料顯示,當時選風乾淨,沒有買票、做票等情狀。但二二八事件之後,台籍菁英死盡滅絕,縱有逃過一劫者,也從此無涉政治。在這種狀況下,出來競選者,都是地方角頭、土豪劣霸之流,當然無助於民主推廣。
1957年的選舉,台北郭國基、台南吳三連、高雄李源棧、宜蘭郭雨新、以及雲林的李萬居等五人當選,並稱「省議會五虎將」,再加上「嘉義媽祖婆」許世賢,合稱「五龍一鳳」。
選後,李萬居認為應該對選風大力改革,因此他召開「選務總檢討會」,檢討買票與做票現象。此外,改革人士更打算申請設立一個常設組織,名為「中國地方自治研究會」,但在戒嚴體制下,這個申請當然無法獲准。
當局對這個檢討會非常敏感,因為《自由中國》一再強調要成立反對黨,而雷震也參加選後的這個選務總檢討會,檢討會的內容全部登在《自由中國》,政府當然對台籍與外省菁英的合流感到忌憚。
1960年選前,改革人士舉行「選舉改進座談會」。選後,改革人士共72人,在台北市民社黨總部召開「在野黨及無黨派人士本屆地方選舉檢討會」,省議員郭國基在檢討會上痛批選風敗壞,指責民社黨和青年黨無力制衡,必須組織強而有力,真正具有制衡作用的反對黨。
此後,改革人士就決定到各地巡迴演講,告知民眾即將成立新的政黨──中國民主黨,該黨推舉雷震、李萬居和高玉樹三位任發言人。七、八月間,他們先後在彰化、台中、嘉義、高雄、中壢等地舉辦選舉改進座談會,同時宣佈新的政黨即將在九月底成立。
當然,中國國民黨動員黨報、官報、文化界人士等一起加以圍剿,指稱組黨是違法,妨害國安全,政府將不予承認。《自由中國》一方面刊載選舉座談會的內容,同時反駁國民黨刊物的說詞,雙方再度展開筆戰。
1960年記者節,殷海光執筆的社論<大江東流擋不住>,表示組織政黨的民主潮流就像大江東流,是任何政黨所抵擋不住的。但三天之後,《自由中國》實質領導人、組黨運動第一發言人的雷震以「知匪不報」和「為匪宣傳」的罪名被逮捕,判處十年徒刑,《自由中國》只好解散。
以今觀古,若是改革人士在1960就成功組黨,則民主運動必然可向前推進十數年不止,則「深化民主」不再只是選舉時的口號,更可著根於日常生活。更重要地,本次民主運動是台籍與外省人士同在「民主」的旗下而合流,顯見當時所謂本省/外省的分界,並非如此涇渭分明,而是政客為了炒作而建構的虛偽分界。
公論報
前節提到李萬居,但他不只是省議員,還是《公論報》的創辦人。李公與雷公對臺灣新聞界的最大意義,是確立了報人風骨的典範,對後世新聞從業人員來說,雖不能及,但心嚮往之,就是這種典範。
1946年4月26日,臺灣省記者公會成立,當日所選出的17名理事,台籍人士便佔9位,但歷經二二八浩劫後,九人中僅餘李萬居一人繼續從事新聞工作。而《公論報》在1947~1949年的「清鄉」、「綏靖」血洗風潮中,因公正客觀,有別於官報、黨報的偏頗立場,因此贏得「臺灣大公報」的美譽。直到1951年底,除黨營的中央、中華、新生外,民營報業中就屬《公論報》銷量最大,亦是最受肯定的質報。
但正派辦報的代價,便是遭到中國國民黨政權惡狠狠地打壓。
李萬居在1959年的省議會的質詢詞中曾表示:
「這些年來本報被迫害的情形,真是一言難盡。從總編輯、記者、編輯,下至各地營業處的負責人,從禁錮到甲級流氓,各種罪名無奇不有。」
誠然!無奇不有!
「本報副總編輯以莫須有罪名被治安機關拘禁達三個月;編輯阮景壽被禁錮一年一個月之久;總主筆倪師壇於四十六(1957)年十一月被捕,至今仍未恢復自由;總編輯黃星照,編輯陳秀夫和記者江涵被國際部控以妨害軍機的莫須有罪名,均各被判處徒刑。在各地的業務人員和記者也常被迫害,如東勢營業主任兼記者劉枝尾,以甲級流氓的罪名,被監禁於屏東縣小琉球海島上;礁溪記者兼營業主任張光熾也曾被拘禁過,嘉義辦事處副主任董金龍則被處以兩年半管訓。」
這些被提出來的事例,僅是九牛一毛。當時氣氛如此,何以蔣介石敢厚顏無恥對外宣稱中國擁有言論自由,是民主陣營的灘頭堡?
除了政治力公然介入,逮捕、管束之外,經濟力與其他小動作更是多不勝數。例如:因為公論報銷量好,國民黨便不准公家機關訂購。[7]至於前篇所提及的白報紙限張、有限度開放限張、禁止貸款等惡招,也全是衝著《公論報》而來。
但獨裁者畏懼1960年的雷震、李萬居等民主勢力合流,1960先重判雷震10年,1961年再運用中國國民黨台北市議會議長張祥傳搞垮《公論報》,隨後,《公論報》便被王惕吾[9]吃掉,成為今日的《經濟日報》。
一報一刊
《公論報》、《自由中國》,被後人稱為民主香火之始的「一報一刊」。雖然在1960、1961年這一報一刊先後覆滅,但在報禁結束前,不斷有民間刊物繼承民主香火,一報一刊的精神。
1961年,雷震65歲生日。胡適想念獄中的雷震,手書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贈友: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堂堂溪水,出前村。
問題:
1.請簡述何謂「人口學變項」。
2.《無冕王的神話世界》提到,報導者的人口學變項是一種「框架」,而台灣媒體高層的「省籍」結構性偏向,是否造成報導偏頗?請舉一則新聞報導為例。
延伸閱讀:
中華日報、中央日報等中國民黨黨報在該黨喪失殖民式統治地位後,毫不意外地走入歷史,目前僅剩青年日報倖存。善盡中華民國保家衛國義務的男性讀者們,必然閱讀過這份歷史悠久的報紙,今日何其有幸精選本月報導一則,讓已然提昇的讀者們回味;未曾歷練過的讀者嚮往。
今日已無法重現當年中國國民黨御用文人圍剿民主派學者的場景,但法螺大法好的現象依舊存在。
[6] 這一系列社論被稱為「今日問題」,提及了當時眾多的社會、政治、經濟、教育問題。其中最辛辣的要算第二篇,由殷海光執筆的〈反攻大陸問題〉,其中挑明了反攻大陸的「國際情勢」與「戰爭條件」,認為「短期內不可能反攻大陸」。此篇論理精闢,但也直接挑明了國王是沒穿新衣。這也是日後雷震被以「散佈反攻無望論」被逮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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