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本系列與其說是導讀,不如說是訃文,
意即我們原先欲以討論的對象,其實已經被我們埋葬。
末:政治批評
從序章到前章,我們可發現,文學理論始終與政治信念與意識型態價值觀密不可分,所以,文學理論與其說是一種知識探索的對象,不如說是一種觀察時代的特殊視野。
這點並不足為奇,任何關於人的理論,不可能不關心人類與社會、歷史、文化的交互關聯。反過來說,若是有某些「純文學理論」認為不該牽涉到「文學之外」的東西,這種說法,倒像是一種學術神話。而伊格頓的信念,也就是筆者提筆為文,寫下這份導讀的原因。
原因在於伊格頓並非是可以安置在學術建制體系內的文人,也就是說,作者的學識超出了文學系、社會學系與哲學系的領域,也因此作者的作品才能在世界各地的學院中引起轟動。
所以,往往在引介其思想時,礙於轉述者背景領域的限制,落得以管窺天的窘境。這實在是一個漏洞,不過,正因有這樣的漏洞,才有後學去填補的機會。由於筆者身兼文學與新聞的雙專業,因此,本系列試圖以文學、新聞以及其他領域的知識,和作者進行理論性的對話。「文學」與「文學之外」,就是筆者與作者在理論視野上的交會點。
替文學招魂
回過頭來,我們繼續審視伊格頓對文學的探討。作者曾在序章指出,文學並沒有什麼本質可言。在這裡作者更進一步地說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文學不存在」。既然文學不存在,那麼依恃著文學而存在的文學理論,又是什麼呢?
作者認為,任何理論想要為本身建立合理性,通常有兩個常見的辦法。第一是界定「研究對象」的範圍,第二是「研究方法」的選定。不過,以此論點觀之,首先,在前面幾章的討論就已經明白,任何試圖界定「文學」範圍的說法,都將失敗。再者,文學理論用的研究方法,無論是研究作品的銷售量、作品的社會地位,抑或是作者年幼時受了什麼精神創傷,都不是文學理論所獨立發展的研究方法。
所以,文學批評是一門「非學科」(non-subject)。而這點對於傳播學界來說,是一個值得思索的課題。因為傳播學門/領域/學科,永遠面臨一個生死存亡的危機,學界至今仍無法自免於這種根本上的焦慮。這焦慮就是「傳播是否可成為一獨立領域?」
我們從國科會的分類來看,傳播早年是附屬於社會學底下的次領域,而後一度獨立成一「傳播領域」,但也不止一次進出於「傳播──社會」學門。
除開這個事實面相,我們再從作者對領域成立的兩個方法來看,首先是研究對象的界定:傳播的領域可謂包羅萬有,絕不僅限於大眾傳播。但問題也正在於此,因為研究範圍太大,造成無法聚焦,反而沒有辦法進行討論。
再者,研究方法的問題,文學領域至少還出現了一些自己的研究方法,但傳播領域到目前為止仍以「接枝」其他學科領域的研究方法「為主」。職是之故,無論方法或對象,都無法找到確切合理獨立的證據,也難怪傳播學界對此有著永恆的焦慮。
但是,「文學批評」領域也遭遇到同樣的問題,雖說該領域建制化的時間較傳播久,可歷史的權威性來反駁對存在合理性的質疑,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故此,讓我們瞭解作者的想法為何。
作者認為,先承認自己是非學科的事實,再導向超學科(跨學科、科際整合)的目標。如果說文學研究缺乏方法上的統一性,那我們應該可以額手稱慶有著多元的方法去看待問題,而不是被單一的研究方法暴政所統治。但,也別高興的太早,這些互不相同的研究方法,有許多是無法相容的存在。如果說一份研究試圖整合精神分析、詮釋學與結構主義,那下場可能是精神崩潰。
作者遂認為,文學理論的最佳結果,不是精準地確立自己的範圍,而是承認文學乃是幻覺,所以一路依邏輯推論,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也是幻覺。當然,這種「幻覺」並非是指向壁虛構。
而是文學理論根本上只是社會理論、意識型態的分支之一。完全沒有任何統一性或身份可以恰當地描述自身。所以,本系列與其說是導讀,不如說是訃文,意即我們原先欲以討論的對象,其實已經被我們埋葬。
「文學」──我們不能一廂情願地幻想有一明顯的疆域存在,這是不切實際,也是不合時宜的想法。不過,這種說法馬上會面臨到一個問題,既然將文學的範圍無限擴張,那麼就無法成為研究的對象。
所以研究文學的關鍵乃在於,研究「這東西」到底「製造了什麼效果」,以及「如何製造」最後自問「為何如此研究」。這種研究途徑,並非本體論,亦非方法論的探討,而是策略性的認知模式。在此動態的研究過程中,作者與讀者、演說家與聽眾間的互動是密不可分的,同樣,作者、演說家與社會的互動,亦是密不可分。
所以,我們要將文學批評視為一種兼具「創造」與「批評」的活動。也就是說,在「文學作品」前,我們對其提出「Critics」,而此「Critics」是一種創造性也兼具批評性的言論。這就是文學批評存在的絕佳立基點。
因之作者提到,他的用意並非在引介了許多文學理論後,提出自己的一套文學理論來與傳統抗衡,而是希望讀者明瞭這些幻覺以及幻覺理論後,能不再只是欣賞與批評他人的文學,而是希望讀者能生產自己的文學。
看完了作者的說法,發現作者對於文學的看法,其實和傳播有許多類似之處。
傳播是關心「製造了什麼效果」、「如何製造」的學門。但不僅此而已,如「製造了什麼效果」,是傳播實證主義者最愛問的問題,而這種問法,及其尋求的解答,造成了許多流弊,各位所閱讀的課本,正是問題的聚合物。
而「如何製造」,可以說是傳播詮釋學派關心的問題。但不僅僅如此,重點是作者還提出了「為何要如此研究」,這種自省式的問題,是傳播批判學派的第一步。
也因此,作者在確立新的文學研究領域時,其實和傳播研究有著眾多若合符節之處。這不僅是一個開端,也是一個機會,提供更多關心傳播學門的有識之士繼續深究,筆者僅此提出楔子,祈收拋磚引玉之效,至於詳細研究,仍須就教方家。
替文學超渡
作者批判道,高等教育裡的文學科系是現代社會資本主義意識型態機器的一部份。而且在異文化的文學教學中,我們可以發現,思考的本身就受語言的限制。所以說西方文學裡就找不出精準相應的字去翻譯「孝」、「義」這類字眼。這就像我們雖然看到「騎士道」、「民主」這類字眼,其實也是常常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也的確說明了文化的底蘊的確保存在語言中。
非但如此,在高等教育的文學教學中,我們可以明白,文學研究僅專注於「符徵」,而不探討「符指」。換言之,那些受雇教你這些文學語言、形式的人,在忘記你所說的話許久後,仍然會記得你的談吐方式與寫作技巧是否熟練。
所以,這些文學批評家、理論家與教師,與其說是某種言說的供應商,不如說是捍衛者,他們的職責在於保存「這一種」言說方式,所以,我們不難瞭解學院派人士的保守性格如何而來的。
而要守護什麼,必然有一套「需要守護的價值」存在,那種價值,在文學領域來說,就是「經典」。這類經典,常常被認為是非常穩固,甚至亙古不變的。
但是,由前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知道,經典之所以是經典,不是被寫就時就是經典,而是透過不斷建構的過程與讀者的互動中,作品才成為經典。
所以如果脫離特定的社會環境,就沒有真正的經典可言。而學院派的文學批評問題在於「符指上的寬容大度,只有符徵上的偏執狹隘可相比擬」。這也說明文學研究只針對表面的、可見的文字符號與結構進行研究,而忽視更深層,歷史時空與社會環境如何生產這樣的文學作品。
舉例來說,古詩十九首、樂府詩的年代與背景和唐詩宋詞,就截然不同。像是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戰城南)、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古詩十九首之十三)、
「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東門行)、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陌上桑)。
這些樂府時代的詩和
「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月下獨酌)、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思帝鄉)、
「笑聲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
「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鷓鴣天)。
唐詩宋詞相較,我們馬上能看出兩個時代的社會文化與時代脈絡相差甚大,但是,文學教育並不會告訴我們這件事。
但是,我們一再強調,文學和生產文學的社會脈絡是不能分開的。只是高等文學教育中,不是不提供這類文化分析的方法,就是聊備一格地提供,伊格頓認為,這是他們極其可恥可笑的特徵之一。
另一個可恥可笑的特徵是,要求研究生把大量經歷浪費在冷僻、裝模作樣的研究題目上,為的只是一些凡常的學術練習與教師的興趣,生產出一堆不會有人看的論文。
伊格頓對此現象極其反感。省視台灣,傳播相關領域的論文何嘗無此現象?
延伸閱讀:
文學理論導讀(續):心理分析文學理論導讀(跋):後記
人死不能復生
分歧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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